◆我愛樊遲
【聯合報╱祁立峰】 2009.11.11 03:49 am
我們的樊遲依舊好學不倦、樂以忘憂,不甘心就這樣懦弱喪志,自我閹割於工具理性之內……
那璀璨耀眼幾乎不能逼視的青春時光中,我們虛擲年齡的花朵,從繽紛豔異的西門町服飾店、倒懸玩偶手機吊飾塞滿拍貼機的萬年大樓、新增設三維立體顯像的國賓影城,插枝嫁接,被挪去上國文課。而國文課除正規課本以外,焚膏繼晷,耗掉老半天時數讀《中國文化基本教材》。但橫增蔓衍,最後你除了強記硬誦幾則題解大意解釋名詞以外,你發現,最關鍵的,終究都沒讀通。
這時候你總會想起樊遲。那個《論語》記載中,老師一教再教,卻總是弄不懂,整天追問個沒完的愚騃駑鈍的傢伙。
孔子聖人哉,但根據文獻,他好像也不能算是那種——不點名不簽到不冷嘲熱諷批評學生的好人教授。《論語》中有幾個箭垛型的學生,他們沒事不多喝水,也不常發言,卻飽滿負面意向,就像子張或宰予。子張在《論語》記載不過就三次,向孔子諮詢關於「干祿」和「達」的議題。用當代複製鏡城語彙來翻譯,子張像極藝能圈的通告小模、浮華塵世的酒促妹,或文壇新秀,以一夕暴紅為己任。當然,儒家宗法溫情脈脈,齊家治國也得以親親尊尊為前提。子張的志向儼然有內化的違和與不協調感,宛如光線穿透水面介質,而折射率失焦散射。不過你總疑惑,幾個學長如顏淵、曾參都包裝得挺漂亮,尤其是曾點,「浴乎沂,風乎舞雩,詠而歸」,哪來那麼旖旎的魔幻寫實場景?相形之下,子張這套未免太敢曝(campy)太粗製濫造。不是教他巧言令色,但裝也得裝個樣。
宰予和孔子的轇轕恩怨來得更直截也更兵戎倥傯。宰予曾向孔子提議修改所謂的「三年之喪」,而且他的理由很機車,他說老師,「君子三年不為禮樂,則禮崩樂壞」……儒家以禮樂教化旨歸,但宰予從源頭直指此一禮制廢耕忘織的矛盾論。他前腳邁出楹廊,老師就怒搞搞,「予之不仁矣」。君子能不能背後說壞話,《論語》沒謄載這條。不過宰予的提案爾後倒成為墨家政見主軸。道不同不相為謀,聽課睡覺也算對恐怖大論述的反撲,從這個角度來說——「晝寢」和「朽木不可雕」,也只能說:科科,不意外……
但樊遲基本上既不急功近利,也沒天生反骨,根據《論語》中「樊遲御」、「樊遲請學農」的論點來說,他反倒是今日光怪陸離光痕斑駁網路世代的始祖,是典型的宅男模範生。「御」就是駕車,就是當司機,換言之就是「駝獸」;「學農」、「學圃」就是種田和種菜,換言之就是「工具人」。顯然,樊遲也和少年孔子一樣「多能鄙事」,能莊稼又能御車,如果換算帶入今日的兩性交誼媒介,不就是往返宿舍送早點夜消,再外掛南來北往接送駝運。但諸位理當猶記——當樊遲問畢農圃的工具卡榫操作法則,老師又是怎麼在背後說他壞話的嗎?「小人哉,樊須也」。依稀國文老師螢光筆畫重點底下的解釋,此「小人」指的是地位卑下、行徑粗鄙……你勾勒出一眼瞳轉瞬的悲慘景觀——連續幾周間的工具人當畢,估算彼此的親暱程度,理當抵達舒適等級,自我感覺良好的蝸居直宅男於是滿心懷抱殷切期盼,於今晚臨寢前MSN內裡和女孩來上一章回濛曖甜膩絮語,未料才一登入,那對話方框大頭貼裡笑吟吟、眼睛眨巴眨巴閃著無辜靈光的圖片對象,竟率先切換成「忙碌」狀態,「在弄報告耶Sorry」、「等等要跟學長線上咪聽呢*0*」、「先洗澡去掰」……
當然啦,和樊遲的那些潮男型男、多金男、肌肉棒子或油腔滑調的學長相比,此處的「小人」,無論怎麼畫重點線或放進模擬考題庫來解釋,都應當作「好人」的意思理解吧!
當然,至聖先師不能類比成神光熠熠美人兒,或在無名裡擺弄大眼睛捲俏假睫毛黑亮眼影的自拍妹兵團。但我們的樊遲依舊好學不倦、樂以忘憂,不甘心就這樣懦弱喪志,自我閹割於工具理性之內。中學時誰都默誦過這一段,「樊遲御,子告之曰:孟孫問孝於我,我對曰:『無違』」……樊遲同樣充分掌握接送路途中氤氳失真的最好時光,就像好人卡工具卡好姊妹卡的終極階級版,就算僅是與正妹接送路途的乍暫明媚美好,就算只凝望女孩靜好側臉,聆聽她皓齒明眸、輕啟朱唇的一句「真的好方便唷,謝謝你」、「那麼晚如果沒人載我回去,不知道有多危險」……身為工具人,聽到這些也堪稱此生無憾。只是我們的樊遲終究還是沒好好把握,「何謂也」、「何謂也」地問個不停。「為什麼後來我們沒在一起」、「為什麼她不上線」、「好像衝了之後就被刻意疏遠」?不知停損點為何物,持續付出愛、關心、呵護、信賴與守候,相信只要戮力終將開花結果……你愛樊遲,卻說什麼都不願步上他的後塵。
那麼,難道不該為我們的好人樊遲那堅韌的付出、義無反顧的勇氣,投注憐憫眼神,和再來一次、影印一次、最後一次的愛的鼓勵嗎?
【2009/11/11 聯合報】
http://udn.com/NEWS/READING/X5/5243904.shtml
◆小新之死
【聯合報╱祁立峰】 2009.10.02 04:10 am
一歲將暮,要說這是名人殞落的一年,倒也不為過。只是比起身分國籍世代影響力迢遠的歌手演員或財閥業主,臼井儀人和他的《蠟筆小新》之死,大概更教我們這個新世代低迴惋嘆。
山巒壑底那具屍體被確認是臼井老師的凌晨,專屬討論區橫徵暴斂,擁進數以千計前來悼亡的粉絲。《蠟筆小新》十七年連載,或許猶非《小叮噹》或《龍貓》等橫跨昭和平成的國民偶像來得根深柢固,但野原新之助一家人,和整個埼玉縣春日部市的人際網絡叢,彷彿與書迷的生活場所珠聯璧合。而這歲月靜好、煙塵濛昧的鄉城,不斷補綴進日常現實也親切偶遇的角色演員——鄰居多嘴饒舌的歐巴桑、旖旎耀眼的娜娜子大姊姊、化妝過了頭的松阪老師……那麼熙攘卻普視的生活故事輕易而妥切地,變成我們的青春與成長的注疏。
就算不是小新迷,也多少能搬演新之助的幾項不傳絕學:露屁屁攻擊、屁屁移動、動感超人之動感光波……在過程中,我們於是誤以為,這一輪太平盛世就像小新所演繹的那樣陽光和煦、現世安穩——瑟縮狗屋裡的寵物小白,等不到小主人帶牠溜達;開車技術欠佳的老媽美犽,總睡著沒有盡頭的午覺;腳臭的老爸廣志背負三十年房貸,平庸地當個上班族苟延殘喘。盛夏的蟬聲、夕陽映照的動感幼稚園,如封絕閉塞於紛擾俗世之外的向日葵小班,那個永遠五歲的、喜歡開高衩泳裝大姊姊、喜歡動感超人的濃眉大眼男孩,以歡騰、胡鬧、唬爛、惡戲,或陰錯陽差的愛情、勇敢和信仰,歪打正著拯救了這個世界。
這一切好像繁華夢境甬洞以外的那個房間裡,按劇本排程上演的故事和故事。那是一個用夢想和幻覺,就可以剛好整除的最大公約數。
幼年時我們多少偶有疑惑。何以暑假匆忙悲懷結束,大雄、胖虎、靜香依舊坐在四年級的教室,寫著千篇一律的整數相乘法。櫻桃小丸子何其幸運,繼續坐在她最末排的雙人木桌,隔壁就是此生最要好的姊妹淘小玉。我們被拋入時間流動的規則內裡,被賦予孜矻匍匐前進的超級任務,然後和電視螢屏裡那些無有衰老無有變異無有肉身的卡通演員,在黯淡迴廊轉折處,嫉妒傷感地錯身。
然而隨著作者殞落,虛構擬像而成的整座海市蜃樓,一瞬就崩解,灰飛煙滅。野原廣志會不會升上夢寐以求的課長呢?風間會不會變成公司董事呢?愛漂亮的妮妮、流鼻水的阿呆,和小新、小葵,他們長大之後會做什麼呢?還是這注定了他們得像紫衣吹笛人或彼得潘的童話,時間靜止,然後,永遠在幻想的烏托邦裡,再不長大?
精神分析學家拉崗有一套很著名的理論,叫創傷延遲反應(deferred action)。創傷發生時我們往往無法立即反應,而依據現實原則(reality principle)將之壓抑、轉化。不過有時候我總覺得理論也可能有物競天擇、與時汰換的可能。新世代比起過往,更不善於隱蔽與壓抑,我們被侵蝕損害、痛徹心扉地嘶吼、困躓、失聲痛哭,接著再很快地自我療癒、復原,然後伴隨著漫畫夾頁誇張而全彩的圖畫與對白,奮力一躍,然後一夜長大。
至愛無罣,至痛無言。大人們搞不懂這種與生俱來的療癒體質,這就是「赤子之心」,心裡長駐著一個像蠟筆小新那樣的五歲男孩,所以我們可以放肆地無厘頭、胡搞、惡作劇、口沒遮攔,在穿越一切意義之後,揭穿那真相或現實本質的意義——即毫無意義。
大部分的時候,五歲的男孩都會長大成人,大部分的時候,動感超人也沒辦法及時趕來,拯救山難的漫畫家或瀕臨破繭劇痛的青春期少年們。但有的時候,青春將成為隱喻,變身為一部電影、一本漫畫或一個卡通人物。然後我們就得以回到過去,甚至不需要那個現在改名叫《哆啦A夢》的機器貓,或大雄抽屜裡的時光機。
【2009/10/02 聯合報】
http://www.udn.com/2009/10/2/NEWS/READING/X5/5170820.shtml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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